【颢丹】君子一言

颢天丹阳除夕36h

Day2 | 13:14


君子一言

  

  年关将至,星宗不少弟子都回了家,原本就因天幕黑沉而显得冷清的星宗又失了欢声笑语,此时是真的冷清了。


  不过也有分外努力的弟子在除夕之前留在星宗继续练习掌法,尤其是四宗经讨论决定在没有天师云杖的情况下重启天元抡魁,对适龄弟子而言实为练功动力。虽然修道院惨案令人胆寒至今,遂不再设修道院,只凭四宗内部推举人员参加,但可想而知竞争只会更激烈。


  星宗在内乱中明哲保身,并未损失太多弟子,天元抡魁兹事体大,不可随意挑选,既要技艺高超,又需服众——至少要那些没被选上的适龄弟子心服。技艺高超者易寻,服众者却难挑——有些家世好的弟子平日没少拉帮结派,修为亦不差,或是好人选,但并非没有武功更强之人。而于武学一道,尽头只有寂寞二字,就算这帮适龄弟子仍是少年,未达那般境界,却也晓得在天赋差异下低头,低头和佩服又是两回事,甚至对许多人而言是互斥的两回事,是以推选人员叫星宗的老宗主头疼不已,时间过去半年都没能决定下来。在宗主门下,身为大师兄的颢天玄宿不曾收徒,丹阳侯首徒青冥勤奋刻苦,日日练习八个时辰,同辈弟子中论天赋他不是最好,论武艺却能独占鳌头,甚得丹阳侯欣赏。


  原本青冥是最好的选择,但颢天玄宿担忧丹阳侯对天元抡魁的胜负太过执着,终损道心,不太乐意由作为丹阳侯弟子的青冥出战,被宗主问起意见时向来一言不发光作思索状。到底宗主是做师父的人,看他反应便知其意,每每叹息道“再看”,急得丹阳侯快把瞪自己师父的视线转移到颢天玄宿身上。


  然而今日正四处找寻丹阳侯的颢天玄宿看见青冥身披雪花,一招一式比划得认真,其他地方的雪已积到脚背高度,青冥周围的地面却泥泞不堪,脚步回转间泥水飞溅,哪还不知青冥是在雪中苦练许久未曾懈怠。


  实际上私心不该以后辈弟子的努力为代价,颢天玄宿并非不懂,奈何涉及丹阳侯,他不敢托大。此情此景入眼,颢天玄宿暗自决定下回丹阳侯再推举青冥,他会表示支持,只不过现在他不得不打断青冥练习了。


  “青冥。”颢天玄宿自石柱后走出,犹在运掌的青冥听见有人叫他,忙收了手臂回过头来。


  “啊,是颢天师伯,青冥有礼。”


  青冥行了礼又抬起头来,他面色红润、鼻尖微汗,令颢天玄宿想起很久以前的丹阳侯,于是再开口时话里便带了几分情真意切的关怀:“天冷落雪,莫在外头待太久,努力练功是好事,但身体健康更重要,何况明日便是除夕,总不好带病回家,让父母担心。”


  “青冥知道了。”青冥神情茫然,如一只看到黄鼠狼登门拜年的傻瓜小鸡。


  黄鼠狼干咳一声,把话题转向自己真正关心的事:“对了,你知道丹阳去哪了吗?”


  “师尊?”青冥挠了挠头,“八日前他说要出门办事,听昨日镇守星河划界的弟子说师尊从外头回来,走得很急,我本想去问师尊是发生何事,但他房门紧闭,不让人打扰。”


  “回来?他之前出去办事了?”


  “对啊,师尊没跟颢天师伯说吗?”青冥面露惊讶,仿佛颢天玄宿不知丹阳侯动向是件不寻常之事。


  颢天玄宿缓缓合了眼,将双手往身后一背,仙风道骨、高深莫测,他避重就轻道:“吾当然知晓,这种小事,不必他亲自来报。所以吾也只知他出门,不知办何事、多久回来。”


  “哦!”青冥松了口气,他愣愣看了颢天玄宿片刻,而后局促道,“师伯若无他事,青冥便继续练功了?”


  “好,吾先去找丹阳。”


  八日前离开?昨天回来?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丹阳侯离开星宗这么久却不曾对他提起半个字?颢天玄宿急匆匆赶往丹阳侯住所,险些撞倒突然出现在拐角的天雨如晴。被眼疾手快的颢天玄宿扶稳时天雨如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对着颢天玄宿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庞愣愣喊了声“颢天师兄”,而后猛然反应过来,趁四下无人赶紧退开。


  “如晴怎会在此?也是来找丹阳吗?”颢天玄宿先发制人,把天雨如晴的问题塞回她肚子里。


  “我来给丹阳师兄送饭而已,”天雨如晴憋屈地解释道,“中午本来想叫他一起去吃,但他不肯出门。”


  “叫他一起去吃?”


  “颢天师兄不必多心,”天雨如晴木着脸解释,“本来也是要叫上你,五个人一起去。”


  “哦,五个人一起。”颢天玄宿的笑容又动人起来,“那丹阳现在在房内吗?吾去看看他。”


  “嗯,他在。”天雨如晴略一点头,立即向颢天玄宿告别,匆匆离去了。


  颢天玄宿捋了捋该如何向丹阳侯询问这几日发生之事以及不向他报备行程的原因,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走近房屋轻轻敲门:“丹阳,是吾。”


  “师兄?”门后窸窣一阵,丹阳侯出现在刚产生的门缝中,他见到颢天玄宿,面上一喜,连忙开大了门让颢天玄宿进来。


  见丹阳侯满脸喜色,不像是有所隐瞒的心虚模样,颢天玄宿刚捋顺的问句全折断在不由自主露出的微笑里,他步履平缓地迈入室内,本欲借着现下温情的氛围说两句体己话甚至表达一番思念之情,奈何他的眼睛先看到了歪歪倒倒坐在丹阳侯床上的两个孩子。


  “丹阳,这……”


  “嗯,吾正想如何跟师兄说。”丹阳侯毫不隐瞒,“吾是在星宗外发现他们,看样子是被父母抛弃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两个孩子细看之下与丹阳毫无相似之处。”颢天玄宿放下心来。


  “师兄,你在乱说什么?”丹阳侯立即变了脸色,急得往颢天玄宿的方向靠近一步,宛如要上手拦阻颢天玄宿说出更多不靠谱的猜测。


  “呵呵。”颢天玄宿笑了,他轻描淡写道,“吾想,丹阳也到了年纪,瞒着师兄有了两个孩子,师兄也不会意外。”


  “别说笑了!”丹阳侯摇头道,“丹阳侯此身归属星宗,心内也只记挂星宗,旁的事情并非吾所欲也。”


  “……丹阳准备怎么处理这两个孩子?可有吾能帮忙之处?”这几句对星宗表忠心的话颢天玄宿已听到耳朵生茧,他不愿再听,遂生硬地转移话题。


  “唉,暂时没找到好去处,吾想要不就让他们留在星宗,吾收他们为弟子,或可让他们平安长大。”


  “甚好。”颢天玄宿颔首,主动提议,“丹阳,此事还需告知师尊,或者师尊有方法查到他们二人身世,日后对他们也好有个交代。”


  “丹阳明白。”丹阳侯郑重其事道,“待他们睡下吾便去向师尊汇报。”


  离开丹阳侯居所后,颢天玄宿的步伐都悠闲起来,没想到丹阳侯无心插柳之举,倒是替他解决忧虑。自内乱后,他们师尊与丹阳侯之间略有嫌隙——一开始是丹阳侯单方面的,后来他们师尊犟脾气上来,对着丹阳侯横眉竖目冷言冷语,等丹阳侯一走又自责不已。颢天玄宿分身乏术,只好忍痛割爱,把安慰师尊的活计分派给南溟广虚、绯降丹心和天雨如晴。他们师尊再如何神采飞扬,也逐渐被不识宗主真面目的少年儿童称呼一声“老人家”,本是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不过发妻早逝、膝下无子,只有他们这群徒弟被他视为亲子相待,丹阳侯若是肯多抱孩子去探望师尊,想必能缓和关系。与此同时,抚养孩子说不定能让丹阳侯暂且放下对天元抡魁的执着,不再一心为星宗未来着想,多关注身边的人事物。


  唉,好方法是好方法,只不过丹阳侯有限的注意力又要被两名小儿匀走不少,只盼匀走的是关照宗门同辈弟子饮食方面的注意力。颢天玄宿在心里祈祷,但他没把后半段默念完,就叫两条鬼鬼祟祟的身影扰乱了思绪。


  “南溟,绯降,你们躲什么?”


  “啊,颢天师兄啊,我们刚刚没看到你在这。”绯降丹心抢先开口。


  “对呀,我们本来想去丹——心那玩,不过中途遇到了如晴师妹,她说颢天师兄你正和丹阳师兄在一起,我们就打算在离开之前先给两位师兄拜年嘛!”南溟广虚被绯降丹心踩了一脚,之后的话里都带着苦苦忍耐痛感的颤抖。


  “那吾就再跟你们去一趟丹阳那吧,正好还有事忘了交代。”颢天玄宿左右无事,乐得再去见丹阳侯一面,脚步一转就往回走,还不忘招呼两位呆立不动的师弟,“走啊?”


  和颢天玄宿不同,两个孩子吸引了南溟广虚和绯降丹心的全副心神。南溟广虚是个直性子,张嘴便问丹阳侯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孩子;绯降丹心是个奇葩,怀疑的视线一直在颢天玄宿和丹阳侯二人身上轮流打转。


  丹阳侯言简意赅:“星宗外发现的孤儿,找不到安置的地方,就先带回来了。”


  “原来如此。”看得出南溟广虚并不在乎孩子的来源,他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丹阳侯的解释,迫切地转身背对丹阳侯开始扮鬼脸逗他们玩,原本快睡着的小姑娘被逗乐了,笑出个鼻涕泡。


  颢天玄宿没好意思说从他的角度看南溟广虚是一副嘴歪眼斜的样,想来南溟广虚为博幼儿一笑,不会在意个人形象。


  绯降丹心思虑更多,他仔细观察后转过头谨慎道:“我感觉他们跟颢天师兄更像。”


  更?


  颢天玄宿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听见了,但对此荒唐言论并不多加理睬,丹阳侯不允许他人说颢天玄宿半句闲话,登时横眉竖目,沉声斥责:“绯降丹心,你怎能编排师兄?孩子是我捡回来的,与师兄无关!”


  “啊——”根据绯降丹心眼珠转动速度可知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有的没的,最终他深深吸了口气,试探颢天玄宿的态度,“颢天师兄怎么想?”


  “吾尊重丹阳的决定,若星宗能提供他们安生之处,也算好事一桩。”颢天玄宿将手搭在丹阳侯背上,柔声道,“丹阳,既然你已决定抚养他们,不如先为他们起名如何?”


  问心和无愧被丹阳侯一手一个抱出门去浩星神宫见宗主,俩小脑袋趴在丹阳侯肩上看南溟广虚使出浑身解数折腾脸皮,南溟广虚心甘情愿弯腰驼背跟在丹阳侯身后,整个人散发着慈爱的光。见状绯降丹心对静静凝视丹阳侯的颢天玄宿道:“问心无愧这名起得妙,看起来他并不后悔承受那般痛苦。”


  “绯降,把你看闲书的时间花一半在练武之上,你一定会有所收获。”颢天玄宿拍拍绯降丹心的肩膀,往丹阳侯的方向悠悠走去。


  绯降丹心赶紧跟上颢天玄宿的步伐,用过于谄媚的语气恳求道:“那颢天师兄,我能抱抱他们吗?”


  能不能抱问心无愧,颢天玄宿没有发言权,丹阳侯说了也不算,南溟广虚和绯降丹心守在师尊身旁,一脸歆羡地看老人家颠着腿逗小孩玩。


  最后绯降丹心忍不住了,放下身段撒娇:“师尊,让我也抱抱嘛!我今晚就要走了,等我回来他们都长大了不让随便抱了!”


  就算没养过孩子,颢天玄宿也知幼儿成长并没绯降丹心所言那般迅速,但他摆出体贴的模样,对一旁想要上手夺回问心无愧的丹阳侯说道:“既然如此,丹阳,就让问心和无愧在浩星神宫陪师尊和两位师弟一会儿,你若无他事,可否陪吾四处转转?”


  丹阳侯所有的事就是看好问心无愧,然而俩娃娃正被一群人捧在掌上嘻嘻直笑,一点不认生,叫丹阳侯无言可辩,只好同意颢天玄宿的请求。


  昨夜雪骤,多亏有几个还没回家的弟子勤劳早起,花费不少工夫扫开积雪,颢天玄宿沿着清扫出的路径往九天银河的方向去,沿途见今年过春节时挂的灯笼在乌黑檐下露出陈旧的红色,而檐上融化的雪水把脆弱的纸灯笼洇出个坑洞,不需要多好的眼力就能看到,只不过明天就要换,现下无人去管。沿路树木枯枝早早修剪完毕,雪后倒了一片的黄草也割干净了,剩的茬子全埋在雪里瞧不见,一路走来,偌大星宗唯有灯笼是点颜色。待走到九天银河附近,景致稍微好些。水边难积雪,离瀑布远的草茎挂着稀稀零零的霜,水花飞溅处还能见着几丝苍青色从雾里斜出来。


  九天银河是他们师兄弟二人年少时常结伴而来之处,有时是为找个清静地研习掌法,有时是偷闲。后来颢天玄宿修习浩星归流损了心脉,九天银河离星宗的药房实在太远,丹阳侯恐颢天玄宿心疾发作未得及时医治,多次劝诫颢天玄宿少来九天银河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颢天玄宿不欲让丹阳侯忧心,便缩减了活动范围。


  冬季瀑布流水较夏季少些,颢天玄宿欣赏了一会儿,发觉九天银河也不比星宗其他地方多出什么趣味,又比其他地方冷,并非游览的好选择。


  而丹阳侯自从走近九天银河起,一双眼睛几乎钩在颢天玄宿身上不曾移开过,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颢天玄宿很熟悉,唯独丹阳侯不知自己开口前便用神情说完了所有的话。


  但颢天玄宿偏要抓住这个漏洞,听丹阳侯把关心之语讲出来:“丹阳,为何一直看着吾?”


  “师兄若要散心,走了这些路也该够了,此处寒冷,吾观师兄今日未着厚衣,还是早些回房,免得受寒。”


  颢天玄宿就坡下驴,点头道:“走吧,吾陪你去接问心和无愧。”


  “可——”


  “吾知晓。”颢天玄宿牵了牵丹阳侯,“丹心急着回家,南溟与他向来焦不离孟,再如何喜爱小孩子,总是优先去送丹心离开。届时无人替你分担一下重量,难道你还要一个人抱着两个孩子,顶着风回去吗?”


  “但——”


  “丹阳,”颢天玄宿凑近丹阳侯,低下头轻声道,“听话。”


  二人的帽子撞在一处,场面不太美妙,好在丹阳侯明白了颢天玄宿的坚持,他帮闷闷不乐的颢天玄宿扶正帷帽,垂着头勉强答应:“好,但师兄得穿吾的斗篷回去。”


  颢天玄宿一扫郁色,笑眯眯道:“一言为定,师兄不会辜负丹阳一番心意。”


  然而待二人折返后,别说南溟广虚,就连嚷嚷好几天要早点回家的绯降丹心都还在,见丹阳侯要把问心无愧带回去,包含宗主在内的三人都显露出不舍来。丹阳侯惦记颢天玄宿衣衫太薄,哪肯在浩星神宫久留?他很强硬地自宗主膝上抱起问心塞进颢天玄宿怀里,又从敢怒不敢言的绯降丹心手里夺过无愧,生硬地留了句新年祝辞,拔腿便走。


  作为既得利益者,颢天玄宿替丹阳侯挡下了三人怨念的视线,好言相劝:“广虚,丹心,节后便能见到,何必再浪费回家陪伴亲人的时光?师尊若喜欢跟问心无愧玩,颢天和丹阳会再带问心无愧来探望师尊。”


  浩星神宫外,丹阳侯见颢天玄宿用别扭的姿势抱着问心匆匆走来,终究没继续摆疾言厉色的模样,一身棱角在颢天玄宿柔和的笑容里化开,等颢天玄宿在他面前站定,他不说别的,只道:“没想到师兄也有不擅长之事。”


  颢天玄宿参考丹阳侯抱无愧的姿势笨拙地调整了一番,却只是从一种错法变作另一种错法,丹阳侯伸手来帮他托了把问心,奇妙地将他姿势改好了。颢天玄宿察觉丹阳侯在帮忙校正他抱孩子姿势的同时顺手拢了把他的衣襟,心中既有喜悦,又柔情无限,即刻顺着丹阳侯话意道:“其实吾并非万能,从未做过的事,做不好很正常。毕竟吾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抱着一个孩子,自然不会特意去学。”


  “吾也没有想过,竟然还有能用到过往经验的一日。”丹阳侯抬头凝视颢天玄宿。


  这个话题该在此打住,再往前是丹阳侯的心碎回忆,往后是颢天玄宿暂时不可言说的情感,不论哪个都是会砸在丹阳侯脑门上的棒槌。


  颢天玄宿在那个瞬间没想太多,以一贯的温柔回应道:“吾会一直在丹阳身边。”


  暧昧的台词令颢天玄宿没敢在丹阳侯屋里待更长时间,生怕被丹阳侯看出端倪,借了斗篷便匆匆离去,回屋才发觉深紫色的斗篷一直被他挂在手臂上。不过丹阳侯没追出来勒令他穿好斗篷,应当是没见着他这落荒而逃的模样,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遗憾。颢天玄宿把斗篷叠好,打算下回去找丹阳侯时顺手带过去。


  傍晚天雨如晴来向颢天玄宿辞行,顺道端来一盅猪心汤。


  颢天玄宿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不是丹阳亲自送来?”


  “丹阳师兄在给问心无愧捣米糊吃。”天雨如晴把托盘往颢天玄宿身上递,“颢天师兄还是快喝吧,别辜负丹阳师兄一番心意。”


  不同于玲珑雪霏杀伐果决想倒就倒,颢天玄宿体谅丹阳侯一片苦心,能喝就喝,实在喝不下就哄骗他人代喝。


  天雨如晴见颢天玄宿半天咽不下一口,叹道:“颢天师兄何必逼迫自己?不如我送汤盅回去时让丹阳师兄别再做了?”


  “如晴。”颢天玄宿摇摇头,“丹阳也是担心吾的身体。”


  天雨如晴无奈,她问:“但颢天师兄真的需要吗?”


  “或许吧。”颢天玄宿加快速度喝完了汤,他从天雨如晴手里接过托盘,“等会儿吾送回厨房就行,不耽误你回家。”


  “唉……”天雨如晴张了张嘴,最终只叹了口气。


  傍晚颢天玄宿出门统计留在星宗过年的弟子人数,并打算顺路把汤盅和托盘送回厨房。今年留下过年的弟子较去年少了些,听说有成亲的也有得子的,更显得留下之人孤寂。颢天玄宿照例邀请每个无家可归的弟子明日一同来包饺子,算是大家作伴过年。每年都留在星宗的弟子早已习惯,笑嘻嘻问饺子馅是不是还由丹阳侯准备;第一次留下的弟子则觉得不好意思,花了颢天玄宿一些时间说明此乃星宗传统。


  因此,颢天玄宿把汤盅和托盘还到厨房时已经误了饭点,厨房里也不剩什么现成吃食,他清洗了汤盅和托盘后干脆地离开了厨房,直接往丹阳侯居所走去——留下过年的弟子人数得先告知丹阳侯,好让他确定要做多少馅料和多少面。


  临近丹阳侯住处时颢天玄宿听见青冥的声音,大概是来向丹阳侯告别,他站在院门口往里一看,果然见青冥与抱着无愧的丹阳侯立在积雪中。青冥提着灯笼,照亮他们三人,颢天玄宿见无愧好几次要伸手摸青冥的头,丹阳侯都及时把那只小手捉回去,青冥似乎对自己师尊怀里的小姑娘毫无防备,跟突然瞎了般愣是看不到一大一小推推拉拉的动作。


  颢天玄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出青冥的亲近之意,丹阳侯又怎不知?只见丹阳侯把无愧往前递了递,青冥像是被吓到般退了半步连连摆手,还举了举另一只手拿着的灯笼,丹阳侯便重新把无愧抱紧,他们又说了两句话,而后青冥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举到无愧面前,被无愧一把抓住了。


  先发现颢天玄宿站在几步外的是丹阳侯,青冥的眼睛已经长在无愧手上,一时间难以取回。不过丹阳侯看过来时颢天玄宿已站了许久,手脚冰冷,好在下一刻丹阳侯不容忽视的怒火就会将严寒驱散。丹阳侯把无愧滑进青冥怀中的手法轻巧又迅捷,颢天玄宿甚至没看懂丹阳侯是怎么做到的,紧接着他便不想了,平静地望着丹阳侯夜幕般的披风在被灯笼火光照亮的满院白雪之上翻滚着向他涌来。


  快要以为自己被雪同化的颢天玄宿把手背在身后、藏在厚厚的银白色斗篷下面,可丹阳侯向来不好对付,他如何不知颢天玄宿为何如此?于是丹阳侯举起手来,隔着帷帽的薄薄纱幔用手背贴上颢天玄宿的脸,一触即离,好似真能在眨眼间得知颢天玄宿冷不冷。颢天玄宿尚在心里谴责丹阳侯这不负责任的测试手法,丹阳侯已稍稍平息了怒意,回头瞥了一眼对他们二人行为并无反应的青冥,这才轻声道:“师兄怎么这么晚还出来?冷吗?”


  “不冷。”颢天玄宿先回答了丹阳侯最关心的问题,接着他补充道,“本来是想统计留守弟子人数,顺路告诉你,没想到比往年花了更多时间。”


  “吾明白了,师兄先进屋吧。”丹阳侯强硬地捉了颢天玄宿手臂往院里拉,嘴上还责备道,“此事明天再做也不迟,夜里风寒,还望师兄懂得保重身体。”


  青冥见他们二人这副模样,自然不敢多留,帮丹阳侯把无愧抱回屋中就赶紧溜了。结果青冥走后,颢天玄宿和丹阳侯相顾无言许久,屋内只有问心无愧发出的“啊啊”声。


  实际上颢天玄宿和丹阳侯皆非寡言少语之人,不过是自幼年相识以来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随着时间推移,对彼此了解越深,相处的机会便越少。他们的师父用“颢天丹阳”并称他们师兄弟,最初倒也使颢天玄宿心潮澎湃,并称的名号与人搭上关系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想法根植他们心中,养成了壮大星宗的默契。


  有得必有失,默契之外的生活再难成为他们讨论的话题,关怀没少,真情没断,只差自己多年来的付出被对方知道。一如丹阳侯雷打不动送碗热腾腾的猪心汤,颢天玄宿从未说过自己不需要,此类事件数不胜数,逐渐造就如今交谈容易闲聊难的局面。颢天玄宿曾想过,若哪日星宗上下全被灌过这盅汤,丹阳侯是否会发现他光风霁月的师兄没少“以邻为壑”,是否会明白为何玲珑雪霏那屋的东窗下从不生植物。


  风把瓦背上的雪吹下来,在窗外砸出“噗嗒”一声,这下连问心和无愧都静了片刻,不甚明亮的烛光里整间屋子的摆设都在墙壁上摇曳,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坐在其中的所有人吞没。颢天玄宿取过一旁剪子把分叉板结的烛芯剪断,丹阳侯跟着把灯罩盖了回去,稳定又柔和的光打散了所有轮廓清晰的影子,问心和无愧又重新开始咿呀。


  “师兄方才说去统计弟子人数,是否没赶上晚膳?”丹阳侯如梦初醒,忙挪开眼,他站起身,不知为何没能站稳,在桌上撑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身子还在摇晃就匆匆道,“吾这就去做点简单的吃食给师兄填填肚子。”


  “丹阳不必操烦,等会儿吾自己去随便吃些便可。”颢天玄宿哪肯放丹阳侯走。


  “师兄莫说笑,厨娘做完今晚最后一顿就走了,师兄是要吃什么?”丹阳侯哪肯让颢天玄宿饿肚子,“劳烦师兄暂时替吾看管问心与无愧,吾马上回来。”


  “那就麻烦丹阳了。”没想到丹阳侯是要他在这等着吃,颢天玄宿安心地目送丹阳侯出门。


  待那扇门一关,颢天玄宿才将斗篷解下搁置一旁,他回到床前看问心无愧相互逗乐,倒也不觉等待时间难捱。再说了,丹阳侯并未让他等太久——也不知是担忧抱不来孩子的颢天玄宿会看不好孩子,还是担忧颢天玄宿饿昏,总之丹阳侯确实快去快回,给颢天玄宿端来一碗浮着几点葱花的挂面。


  颢天玄宿把面条从鸡蛋底下翻上来,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丹阳侯不是会问味道如何的人,他在颢天玄宿吃面时一丝不苟地交代了先前被宗主派去处理什么事情、在具体的什么位置发现问心和无愧、如何偷偷带着问心和无愧越过星河划界、已经买来新的灯笼搁在房内等除夕换下旧的、待会儿打算给问心无愧做点馄饨吃、外出时买了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想送给他却稀里糊涂到了师尊手里。


  “没事,师尊喜欢就给师尊吧,师兄知道丹阳有这份心就好。”颢天玄宿很好奇是什么小玩意儿招惹了一宗之主来夺,不过丹阳侯提起时没细说,他便不深究,“今年又有好几个人成了家,就回去过年了。”


  “嗯。”年年都有的事,丹阳侯听了没什么反应,“成家也好。”


  “是啊。”颢天玄宿咬破鸡蛋,浓稠的蛋黄顺着他的咬痕流到了筷子上,而后滴进汤里,“先前总以为丹阳你会早早成家,有些拿不准到时候该不该上门拜年,毕竟吾一直在星宗,若你携妻来拜年,叫吾感觉奇怪了。”


  “哈,”丹阳侯干笑一声,“今年呢?后天带问心无愧去师兄那,岂不是一步登天?”


  “吾倒是感觉你带问心无愧来,跟带青冥来,实则并无分别。”颢天玄宿悠悠截断自己提起的话题,转而问道,“丹阳可还记得今年是我们师兄弟第几次一起过年?”


  “……太多年了,师兄还想我说出个准确的数字吗?”丹阳侯随着颢天玄宿一同起身,自如地伸手帮颢天玄宿系好斗篷。


  颢天玄宿端起碗筷准备离开,临出屋时回头对扶着门的丹阳侯说道:“明日再一起吃晚饭吧。”


  “好。”丹阳侯点头承诺。


  情况特殊,向来说一不二的丹阳侯尚未能督促颢天玄宿和好面,就不得不先离开。无他,问心大概是突然见了太多陌生人,受到了惊吓,他哭起来时原先抱着他玩的弟子险些骇得松了手,好在丹阳侯接得及时,问心才能完好无损继续哭。


  满手面粉的颢天玄宿制止了弟子们的骚动,对丹阳侯说道:“丹阳,你先抱问心无愧回去吧,吾在这就行。”


  丹阳侯回头看颢天玄宿,颢天玄宿知晓他不愿走是因为昨晚约定,然而事分轻重缓急,颢天玄宿已有另番打算,此时自不如丹阳侯纠结,还道:“听话。”


  众人欢聚的热闹少了丹阳侯好似会变得嘈杂,没人管颢天玄宿饮酒,颢天玄宿反而较往年节制,他离席称要去丹阳侯那时大伙纷纷表示理解,还有喝了酒壮了胆的催他快走,别让丹阳侯等急了。


  谁又知道急的人是颢天玄宿?他考虑到丹阳侯晚上还得照顾孩子,只拎了一小壶温好的酒,藏在斗篷底下避过凛冽的风,但等他穿过一长串崭新的、火红的、随风摇曳的灯笼走到丹阳侯院里,那壶酒终究是凉了。


  丹阳侯似乎对颢天玄宿带酒来感到意外,他一摸瓷壶,触手冰凉,自是不肯让颢天玄宿将就喝冷酒,特地取来小火炉煨着,颢天玄宿巴不得多待一会儿,对此乐见其成。


  期间问心无愧醒来一次,此起彼伏的哭声让丹阳侯抱这个也不是哄那个也不是,颢天玄宿体贴地上前帮忙,但不敢动闹腾正欢的无愧,只敢尽可能正确地托起抽抽噎噎的问心。问心在颢天玄宿胸口蹭了蹭,奇迹般安静下来继续睡了,无愧正咬着丹阳侯衣领可劲儿折腾,丹阳侯见招拆招,无愧没过一会儿就闹不动了,只能安分地躺回床上。


  丹阳侯放下无愧后纠结片刻,向颢天玄宿问道:“师兄可要再熟悉一下如何抱孩子?”


  闻言颢天玄宿一怔,继而颔首道:“好。”


  于是此刻颢天玄宿抱着丹阳侯的衣服,心里有几分羞涩,好在面上不显,一派冷静模样,任由丹阳侯抓着他的手往正确位置摆。丹阳侯的衣服没无愧那般娇嫩,可随意折腾,颢天玄宿仍旧四肢僵硬,视线跟着丹阳侯的双手乱飞,大有试图转移烫手山芋之意,丹阳侯忽而心盲眼瞎,宛如没发现颢天玄宿的退缩,不容分说凑近了些,提醒颢天玄宿要托好脖子。衣卷呈筒状,颢天玄宿看不出衣服的哪部分代表脖子,他无措地抵着衣卷下端往臂弯推。


  “昨日便想说师兄抱孩子的动作太过小心,今日才想到拿衣服当替代物,怎么感觉师兄你更束手束脚了?”丹阳侯手把手教颢天玄宿如何安置那卷衣物,颢天玄宿只觉自己嗅觉错乱,一时分不清自己怀里究竟是丹阳侯的衣服还是丹阳侯本人。


  恰逢小火炉的火光熄灭,酒算是温好了。趁丹阳侯回身取酒壶,颢天玄宿悄悄放下衣卷,重新在桌旁坐正。丹阳侯房里自然不可能有酒杯,他们翻开两只茶杯代替,茶杯比酒杯大不少,丹阳侯斟酒时凝神蹙眉,怕让本就喝过一轮的颢天玄宿喝太多。不大的白瓷酒壶被放下时还能听见内中酒液晃荡的叮当声,颢天玄宿举杯轻碰丹阳侯的杯子,将那点声响掩盖过去。


  “新年快乐,丹阳。”


  “新年快乐,师兄。”


  酒温得过了,稍嫌烫口,颢天玄宿本欲一饮而尽早些离开,免得影响丹阳侯休息。他早先便觉丹阳侯今日有些魂不守舍,想来是又要照顾两名稚子又要同他早起准备餐食太过劳累。若非知晓丹阳侯无法履约难免郁结,今晚颢天玄宿大概是不会来打扰。


  似乎因他这么一想,丹阳侯眼下就显出青黑,颢天玄宿搁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终是没忍住去碰了碰丹阳侯的脸。他正要劝丹阳侯早点休息,丹阳侯却猛地一抬眼,那两抹青黑就此不见——原来是眼睫的阴影。


  “师兄?”丹阳侯悄悄避开颢天玄宿的手指。


  “哦。”颢天玄宿后知后觉收了手,他平静道,“吾还以为丹阳生了黑眼圈,没想到是错看。”


  颢天玄宿举杯打算再尝一口寡淡的酒,却不经意瞧见烛光里丹阳侯一脸懊恼地撇过头,他不确定是为何,想追问,又怕自己是醉中眼花,不动声色地放下杯一看,杯内确实空空如也。


  夜深天寒,颢天玄宿拾了斗篷往身上披,丹阳侯凑过去帮忙,可他替颢天玄宿理斗篷的动作都慢得让人分不清他的手在往上提还是往下拽。酒壶里最后那点酒也被颢天玄宿喝得精光,他不觉得自己动作迟缓,也不觉得丹阳侯在犹豫,只知不可久留,想赶紧投身冰雪之中醒一醒。被伺候着穿好斗篷的颢天玄宿端起酒壶抬脚就走,全然不顾落在桌边的帷帽,于是走出两步后就叫丹阳侯一把拉住。


  “师兄!”


  听到这声呼唤,颢天玄宿才回过头看丹阳侯,他看了许久也没注意到丹阳侯手里拿着他的帷帽,直到丹阳侯抬高手臂方知自己忘了什么。


  “辛苦丹阳了。”颢天玄宿转身,微微低下头,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


  “无妨。”丹阳侯轻手轻脚帮颢天玄宿戴上帷帽,扶扶帽檐理理纱幔,磨蹭如第一次做此事。


  “好了吗?”颢天玄宿问。


  “好了。”丹阳侯答。


  “吾送师兄。”丹阳侯建议。


  “哇——”不知是问心还是无愧忽然大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立刻让颢天玄宿乱了阵脚,他往床边蹭了几步,丹阳侯已经将哭闹的孩子抱起安抚,等丹阳侯再走到他面前时他才看清挂着一脸口水咬着自己拳头的捣蛋鬼是问心。这会儿是问心哭,指不定待会儿就是无愧哭,丹阳侯哄着只打雷不下雨的问心,目光始终停留在颢天玄宿身上,颢天玄宿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小孩比大人需要更多照顾,所以无法理解丹阳侯为何一副对他放心不下的样子。


  “吾可以自己回去。”颢天玄宿善解人意道,“这点酒还不至于让吾找不到回去的路,而且斗篷很暖。”


  “唉……”丹阳侯叹了口气,把问心往后倒去的头扶回自己肩上,“至少让吾送师兄到门口。”


  走到门口也就几步路,颢天玄宿点头应允,不料室外大雪如鸿毛飞散,猛然灌入室内的冷风将烛火直接吹熄。颢天玄宿庆幸自己挡在衣着较为单薄的丹阳侯前面,扬起的斗篷恰好能将丹阳侯挡得严严实实,他被这阵冷风吹得清醒了些,正要说句道别的话,丹阳侯却腾出一只手把他拉回屋内。颢天玄宿怕冻着丹阳侯手里的问心,忙关紧门,把风雪隔绝在外头,炭火盆带来的温度很快让他帽檐残留的雪融化又蒸干。


  “雪太大了,”丹阳侯在颢天玄宿的注视下歪过头观察问心的状况,“师兄还是留下来过夜吧。”

  

  “丹阳,”颢天玄宿有一个需要佐证的猜想,在炭火有点呛人的暖意中颢天玄宿握住丹阳侯手肘,问道,“你想吾留下来吗?”


  丹阳侯避而不答,只道:“虽然此处只余一张矮榻,需委屈师兄与吾挤一挤,但总比回去路上受冻好。”


  “你想吾留下来吗?”颢天玄宿再次问道。


  “师兄……”丹阳侯见躲不过,破罐子破摔道,“吾就是这个意思,师兄还需吾在重复一遍吗?”


  “师兄明白了。”颢天玄宿见好就收,他放下酒壶、摘下帷帽、脱下斗篷,轻手轻脚靠近已回到床边放下问心的丹阳侯。


  “丹阳。”


  颢天玄宿不给丹阳侯反应机会,一见丹阳侯应声直起腰就急迫地扳着丹阳侯肩膀将脸靠过去,丹阳侯亦不假思索地转身环住颢天玄宿的腰,嗅觉麻痹的速度比他们的心跳还快,闭着眼的人只能凭呼吸追寻对方。


  在叹息声中颢天玄宿找回些理智,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是今天?”


  理直气壮的态度简直是默认丹阳侯与他一样经年累月压抑地守株待兔,等绝妙的机会降临。


  丹阳侯是昏了头才没回击,还一板一眼回答:“昨天师兄说会一直在吾身边。”


  “嗯。”颢天玄宿难以分辨自己面热是因为先前的酒、方才的吻还是此刻的臊。


  丹阳侯紧了紧手臂,许愿般说道:“吾也会一生陪在师兄身边。”


  “……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

 
评论
热度(16)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AmbitionFall|Powered by LOFTER